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高一退学之后,一个没有“躺平”的铜川人都经历了什么? 通讯

2023-06-24 08:47:02    来源:贞观

01

小时候,放了假,我会回到祖父母身边待几天。

祖父母住在塬上的村里,家里有三间厦子房,一间灶房,院墙上安着木板钉出的木门。每天饭时,祖父从地里回来吃饭,吃完饭他背着手出了门,我跟在后面,我祖母跟在我后面。树荫下拴着我们家的两头牛,祖父、祖母分别去解开牛缰绳。我祖父拉一头牛,我祖母把另一头牛的缰绳塞到我手里,示意我跟祖父去涝池饮牛。然后,祖母顺便在树旁的花椒树上摘几片花椒叶,说明天烙椒叶烙馍吃。


【资料图】

另一位老者和另一个少年已经拉着牛在涝池边了,那个少年比我高半头。

老者对我祖父唤一声:“哥——”,祖父一点头;老者抚娑一下我的脑门,我仰头唤一声:“五爷——”,五爷掏出一颗水果糖塞到我手里。我们把牛缰绳往牛犄角上一盘,牛儿们汇合一处,在涝池边大量吮吸池水。我爷和五爷蹲在涝池畔上,燃着旱烟,吧嗒吧嗒抽起来。他们是亲兄弟,五爷的“五”是家门户族排名。

少年用指头捅着我的腰,给我手里塞两个小瓦片。我们飞快地跑到涝池的另一边,掐住瓦片的边缘,向涝池抛出弧线。瓦片在水面上跳跃着,荡漾出一连串的涟漪,仿佛一圈又一圈的梦境。少年勾住我的脖子,我们在涝池旁的禾草上坐下来,我把五爷塞给我的水果糖咬成两半,我们俩噙在嘴里咂甜气息。

少年是我五爷的孙子、我的堂兄,名字叫海荣。我小时候嘴硬,一直没有把我堂兄叫过哥,一直都是“海荣海荣”地叫,非常不地道。

村里有天然的洼地。雨水从屋檐淌到院子里,院子里的水从水眼流到水渠里,水渠里的水和弥漫村庄的雨水汇合,一起流至洼地,形成了眼前的村庄水生态系统——涝池。妇女会到涝池里洗衣物,我和海荣会拿着瓦片在涝池畔打水漂,至于我爷和五爷嘛,他们日复一日赶着牛羊到涝池边,看它们饮水。一般来说,在旱塬上,村小了,有一个涝池;村大了,有两个三个甚至多个涝池。我们的村庄里就有三个涝池。涝池边长着梨树、杜梨树,开着迎春花、商陆花、曼陀罗花,类似于麦冬的禾草遍布涝池四周。涝池里也生长有鱼和泥鳅,它们的来源被村里人归结于玄学,认为是自然生成的。实际上,它们是蟾蜍、青蛙从别的水域带来的鱼卵孵化而成的。雨季里,涝池可能会满,旱季里,涝池可能会干,它反反复复地存在着,以及被需要着。只能说这一种水生态,让村庄里的生活更多元、特别丰富。

我跟海荣在涝池旁的草地上翻跟斗,打“马车轱辘”——侧手翻,拿罐头瓶子舀蝌蚪……根据季节的不同,在秋季,我们可能还会爬到涝池北面的土城墙上,摘酸枣、折杜梨……

■ 图源网络

我们的塬四面都是沟。以前,村里人都住在沟里土崖上打出的窑洞里。八十年代以后,人们陆陆续续搬到了塬上。原先的窑,基本上都被当成了堆放杂物和自家饲养大型牲畜的地方。

待牛饮饱了,祖父们再次把牛拉住,顺着涝池南面的一个斜坡下去,把牛拴到土崖下的窑洞里。五爷的窑洞在东边,是两孔砖箍窑;我们家的窑洞在西边,是一孔土窑。顺着土崖,一溜儿过去,还有我十爷(同样是家门户族排名)家的窑、秃子爷家的窑……祖父们要看守牲畜,自然而然,晚间守候在窑洞中,照旧使用着煤油灯,给牛喂草、拌料,等等。

祖父点燃煤油灯,在昏暗的灯光中摸索着,从窑顶的挂钩上取下一个篮子,给我和海荣一人抓一把核桃吃。那核桃有岁月的味道,是长寿的果子。我们吃着核桃听祖父给我们讲古。祖父是旧社会生人,1922年生,他说着解放前他十三岁带着九岁的我五爷给人熬长工的故事……故事听完,我和海荣从牛窑里出来,我们要回到村里的厦子房去。月亮已上来了,冷幽幽的,夜空里弥漫了村里人烧炕带来的烟气,远处一棵干枯的桐树上猫头鹰发出呜呜咽咽的哭声。

这夜晚有些惊悚,我有些许颤栗。

堂兄海荣一把拉住我的手,攥了两攥,定住我的心神,提携我一步一步向村庄走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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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2

我记得,祖父抓给我们的核桃油香油香的。

在我们的黄土塬上,路边、山坡、谷底、地边、沟畔……到处都生长着野生的核桃树。核桃树根深深扎向黄土地,树干遒劲似苍龙,它们枝叶繁茂、生命力旺盛,年复一年地生长、结果。中医认为,核桃树的果实是“长寿果”,油香油香的“长寿果”具有强身健脑的功效。

八九月份,核桃要熟了。人们拿了蛇皮袋子,到处找核桃打。无论何处的核桃树,平常看着没人管,但每一棵树都有主儿,不打核桃看着没人,只要一打很快会有管事的壮汉站出来。人家没打自家的核桃,谁去打了,谁就是偷。偷核桃被壮汉抓住,要么会挨一顿拳头抡,要么人家无原则的开出条件罚款——一个核桃一块钱,你看你咋弄吧?侥幸没被当场抓住的,也会被珍惜自家核桃的人报案报到派出所。派出所找上门来不会给你好果子吃,你可能要受铐子铐,还要受罚款。

人家已经已经打过果实的核桃树,人们凭借自己敏捷的身手,在树梢上、被叶子遮盖的看不到的地方,清理一些剩余的核桃,那不是偷,那是个人的本事。本领高强的人,一天能清理个两三袋子核桃。蜕了皮,晒干,卖些,自家吃些,自由自在。

在过往的历史里,人们为了打核桃,演绎过许多许多的往事,每一桩事都刻在了村里上百年的老核桃树的年轮里,成为人们永久的记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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03

记得童年、少年时代的日子是漫长的,一个冬天要下很多次雪;一个礼拜天能走很多很多的路。也记得那个时候的时日是丰富的,一场白雨过后,彩虹架在沟畔,院子里跳跃数只蟾蜍,蝼蛄们在不同的墙角发出“咕咕”的乐律;一个为修缮房屋临时挖出的储水池,大人们用池水和泥,孩子们泡在池水里谈论擎天柱与威震天谁厉害,就连主妇,也要把未燃尽的木头塞到池水里熄灭。长大之后,日子就快了,也单调起来了。快是快得像飞一样,单调是单一的,单一到不知道都用日子干了些啥。

堂兄海荣初中毕业以后,到高中念了一个礼拜,说是念不进去,就不上学了。他到工地上干过小工,在渭南学过厨师。我上高中的时候,他在城郊开了个小饭馆,我还去吃了他一盘炒面,没给钱;我吃炒面的时候,他坐在边上喝冰啤酒,没咋说话。饭馆开了时间没多长,生意不咋样,海荣收拾了摊子跑到新疆去了,据说是在一家川菜馆子里给人炒菜。后来,关于他的消息就多元了,有时候人在北京,有时候在浙江呢,有时候又从江苏南京给家里写来信件。

这期间,我五爷和我爷分别离世了。我五爷去世得早,据说我五爷咽气的那天,我爷在地上打滚,大哭着说他兄弟殁了,他的一只胳膊是没有了。我爷也在两千年后去世了。他们去世之后,家里就不养牛了,甚至整个村庄里,牛慢慢稀缺了。塬四面的窑洞都废弃了,社会进步了,人们的需求迭代了,没有人再有什么杂物需要存放其中。当没有人对窑洞有需求的时候,有时候一场雨,甚至来一阵儿风,土窑洞们就轰然倒塌了。原来的村落聚集地成为一片荒芜。荒芜之处的土地性质属于宅基地,产权归村集体。

人们的脚步都差不多。后来,我也和堂兄一样步入了社会,到外面寻事情干,并逐步过上了沪漂的日子。

一晃,十多年过去了。2011年,我回陕成家,再次见到了堂兄海荣。我发现,他结束了在外的漂泊,回到家乡创业了。原来,海荣到南京打工的时候吃烧烤,发现南京烧烤行当对果木烧制的木炭情有独钟。那几年,家乡的苹果树品种更新迭代,到处都是人们挖出来当柴烧的乔化果木。海荣灵光闪现,他回到家乡,把我五爷养牛的两孔砖窑封起来,并做了技术化的处理,大量收购苹果木,在砖窑里烧制果木木炭。

一车一车木炭通过高速公路运往南京。两孔砖窑不够用了,海荣跟村里签订了集体土地租赁协议,把原先废弃的窑洞推平,在上面修建了简易厂棚,购买了更科学的木炭加工机器,为南京方面供应木炭。

然而,烧制木炭的果木是有限的。当村里人把地里的果木挖完后,目光自然而然转移到了地边上生长了几十年、上百年的老核桃树上。生长在人们田地里、地边、林地里的野生核桃树越长越大,不仅占地方、遮盖其他作物和植物的生长需要的阳光,而且打核桃很危险,常有人从树上摔下——我认识的人里面有打核桃时不幸摔亡的;也有人摔断脊椎,下半身失去知觉,至今坐在轮椅上。同时,野生核桃在市场上难有销路了——人工培育的矮化核桃树生出的核桃个大、皮薄,性价比更高。

野生核桃树在村庄的发展进程中,和其他事物一样,处于了要被迭代的位置。甚至,不得不迭代。

方大圆的人们把自己家的野生核桃树砍伐后,拉到了我堂兄海荣的木炭厂。

村庄里的人们从小就打核桃、剜核桃、砸核桃、吃核桃,几乎每一棵核桃树都曾给予过人们“强身补脑”的营养,每一棵核桃树的树干里都回响着大家的祖父讲出的故事。海荣极其惊讶,他反复摩挲粗大的核桃木,自己问自己:要把这么好的木头烧成木炭吗?

我成家时,家里照例要布置一番。我爱人从淘宝上买了一些家具回来,其中有两件仿古家具——一张碳化木制成的茶桌,一个榆木做的博古架。这两件家具被海荣看在眼里。据我母亲说,等我成完家回沪后,海荣到家里去了几次,给那两件家具拍照,用尺子量长短高低……

时间不久,堂兄海荣办起了自己的木器厂,专做核桃木家具。

04

核桃是长寿果,核桃树生长在我们黄土塬上厚重的黄土地里,生发着“福如东海,寿比南山”的文化内涵,用它制作出的家具,浑厚、庄严、有韵味,令人踏实。从仿制两个淘宝来的器物开始做家具,已过去了十二年时间。如今,我的堂兄海荣和他的核桃木家具,已经成为我们当地知名的工匠木作“名片”。

原先,海荣是舍不得把那些粗大的核桃木烧成木炭,赶鸭子上架,硬着头皮自己琢磨着解板、烘干……做成简易的家具。后来,他边干边学,知道核桃木是明清家具里一种非常优良、名贵的木材,于是,他扩展了场地、建起了标准化的工业厂房,从红木家具之乡——浙江东阳聘请了设计师、工艺师、专业工人,专门打造核桃木仿古家具,木材处理、榫卯结构、雕花工艺等方面均严格采取红木家具制作流程完成。现在,他的家具已经卖到了三五十个城市……

我岳母是上海人,人比较细致,生活要求甚高。她装修了一套房子,总是对里面的摆设不满意,里面的家具前前后后换了三回——不是嫌气味大,就是嫌样子不好看。去年过年我回家,到处逛,喝了酒就发朋友圈。海荣看到我的朋友圈,给我打了个电话说:“……我看你天天跟人家喝酒呢……你都不跟我喝一场……”我语塞,于是跑到他的家具厂去转了一圈,并把他做的家具拍了几张照片发到朋友圈。岳母看到了我的朋友圈,给我点了个赞。

那天我跟海荣喝高了,我把他叫了一声哥。我想,接下来叫起哥来就习惯了。

不久,岳母要到了我哥的电话,他们联系了起来。我岳母采购了一套家具,从陕西运到上海来。那套核桃木家具岳母连连称赞,逢人就说好,说一点异味都没有,全是木头香。岳母的朋友们陆续上门去欣赏那套“摆设”,都夸核桃木家具好,浑厚、大气、有档次,还有人说:“可以做传家宝!”他们纷纷联系起我哥来,报着他们家里装修位置的尺寸,期盼着一件件核桃木家具从沪陕高速飞奔而来……

今天,我有点想吃椒叶烙馍。我媳妇给我烙了一个,我吃了。吃着烙馍,我回顾一切。一个核桃木家具厂和它的未来从我爷和五爷生活过的土里成长起来——祖辈们相扶相携,共同劳作!我亦会永远记得我与我哥在涝池边的嬉戏及那个他陪伴我、让我忘却恐惧的童年夜晚。只要功夫深,土里出黄金,让前方的生活都丰富,且都是坦途吧!

作者 | 王文东 | 陕西人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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